据说,周老八一声嘶哑的吼叫,全村的猪猡们便哑了音。
说这话时,张得贵红肿的烂桃眼冒着清水,喉结正抖得厉害,像是在拉一架乱了音的胡琴。
张得贵说,那天他在猪圈里清理猪粪,突然就发现猪猡们不动了,他啊呀一声飞奔出院子奔向大街冲向兽医李狗蛋家,刚从后巷跑到大街,一眼就瞟见周老八那辆破永久车正摇摇晃晃地驶进村庄。那一刻,全村静悄悄的,没有鸡鸣,没有猪叫,也没有狗吠,只剩下了咣当作响的自行车声了。他呆住,刹住脚,瞪大眼看,周老八那口半张半合的嘴就永远烙在了他的记忆里。张得贵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讲着,我父亲却眨着眼睛,把头摇成了拨浪鼓。
两年后,村里养猪的兴盛起来,父亲也养了一头老母猪和两头半大的小猪。我时常会在村小学的教室里听到来自村庄里“喽——喽——喽”的嘶叫声,歇斯底里,震耳欲聋。我侧耳倾听,一道白光便在我心有旁骛的眼前,飞快地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,一闪,我黝黑的脑门就点上了一个白点子,然后,我便望见了李豁子老师那双熊熊喷火的眼。
记得周老八来我家是1985年。那年春天早晨的风和煦得有些不像话,桃花漫山遍野正开得烂漫。我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转悠,看父亲喂猪。父亲踮着脚尖,把多半个身子探进圈里用马勺拼命舀猪食,猪猡们在猪圈里喽喽欢唱着,周老八就出现在了村头。后来听父亲说,他并没有听到周老八嘶哑的吆喝声,他只看见满圈的猪猡正欢快地吃食,忽然间就闭了嘴成了哑巴。父亲愣住了。然后,我看见父亲一瘸一拐飞奔出去的身影,一扇木门在春风中一开一合着,接着,周老八雄壮的身躯撞开了我家的院门,一辆破自行车咣当一声斜躺在煤堆上,荡起一团黑色的烟雾。周老八那张紫铜色的脸在阳光下闪着金光,瞬间把我家荒芜的院子装饰得无比辉煌。
那天,父亲把鼻梁上的眼镜推了推,满脸堆笑地敬上一支麻酥酥的薄荷烟,周老八接过来,在鼻子上轻轻嗅了一下,把它夹在了耳朵上。周老八扯着大嗓门说,做活了,别扯淡,猪崽在哪里。父亲便指着那两头缩在猪窝里半大不小的猪说,就劁这两头。周老八笑了,说了声好咧,摔下挎包,身手麻利地取出一把弯月小刀。那把小刀精致得像是一个玩具,一把便可握在掌心。一片白光在院子里一闪,周老八就消失在烂泥遍地臭气熏天的猪圈里。
我赶过去瞪大眼瞧,周老八已从猪窝里拖出两条挣扎的猪腿来,弯腰落地,身体半蹲着,左膝盖抵了猪的前半身,右腿向后蹬紧,踩出一个浅浅的泥窝窝。空出的两只手,一手抓了猪耳朵,一手取出弯月刀。随后,一道白光扯出一声尖叫,一个带血的零件倏地抛出了猪圈。然后,我看见小猪开始在猪圈里欢跑,喽喽,喽喽,欢叫着,龇牙咧嘴,不得安生。
两声猪叫从我家院子里飘出后两头半大的猪崽就算劁完了。此时,周老八头上冒着热气,汗津津的额头在晨起的初阳中泛着粼粼波光。
父亲两眼弯成一对月牙,把嘴巴咂巴出一片滋滋声,冲周老八挥了挥手,又指了指旁边老母猪圈里的几头小猪崽说,那三头小的也劁了吧,我要自己养。周老八把一张欢笑的嘴巴拉成一张满弓,说,好——咧!一个翻身就跳了过去。
说实在的,后来我没看见周老八是怎样劁猪的。我只瞧见老母猪在猪圈里腾地站立起来,龇牙咧嘴地望着周老八呼哧呼哧喘粗气,然后就冲撞过来。周老八惨叫一声,猪圈里一场混战便开始了……
那个春天的早晨阳光真他娘的灿烂。那天,周老八是伤痕累累地爬出了我家猪圈的,一条带血的腿把我家灰色的院子打出了彩色的底子。周老八哭丧着脸仓皇而逃,连手艺钱都没收破自行车都顾不得推。后来听父亲说,我家那头老母猪的利齿,在周老八腿肚子上留下三条血口子。父亲说周老八真他娘的软蛋。
1985年的春天是一个猪崽任人宰割的春天。听人说,一整个春天周老八都在阉割中奔波着。他常常边做活边嚷嚷,全让你们成了太监,他娘娘的,老子全劁了你们!而那条伤腿,在哆嗦中轻轻左右摆动着,像一条被捞上河岸挣扎的鱼。
夏天的时候我家的两头猪崽已经长得肥硕无比,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油腻的家伙来到我家转悠,很快就成交拉走了。同时,他也带来一个坏消息,说周老八那条腿残了,永远止不住地哆嗦——劁猪的营生,怕是做不成了。说那话时,收猪人用油腻湿滑的手抹了一下鼻子,油光光的脸便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腥臊的猪屎味。
我看见一旁里站着的父亲,以及从村后街赶来看热闹的张得贵,眼睛里全是失落,空落落的。张得贵嘴巴嘟噜着说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。父亲眨了眨眼睛,向上轻轻仰了仰头,再一次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。
许多年后,周老八的故事成了一个传奇,劁猪也成了一门几乎失传的手艺,父亲却一直记得1985年春天的那个故事。无所事事时他常常对人讲起,末了总会以这样的方式作为结尾。父亲笑着说,周老八扒了一辈子猪皮,最终却被猪扒了皮。大家听了一笑了之,可是有一次我发现人群中的张得贵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后来,与张得贵聊起此事,扯远了我才知道,文革时期,我的父亲是全乡有名的臭老九,周老八是个红极一时的红卫兵头目。而我父亲的那条残腿,就是那时落下的。
张得贵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哧呼哧只抽冷风,寒气从我的嘴巴蹿到心脏,全身冰凉冰凉的。
我想起了之前某一天的一件事情。父亲与我谈起往事,不知怎么地就意味深长地说,周老八怎么会不知道一头老母猪的厉害呢?——兴许是忘了吧。那时我看着父亲,愣住,想了半天竟然无言以对。那一刻我在父亲的嘴角边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。那笑藏在肉里,冷冷的,有些吓人。